一、心理危机案例概述
某天,初三年级的一个女生前来心理咨询室说想和我聊一下。她是学生干部,由于学校工作的缘故,我们时有接触,平常我有事也请她帮忙,她每次都爽快答应,从不拒绝。因为彼此较为熟悉,她说找我聊天,我以为就随意聊聊烦恼、心事。我放下手头的工作,邀请她坐了下来。
刚开始,她说不知道怎么开口,我表示理解说:没关系,慢慢来,等你想好了再说。后来,她的眼睛开始泛红,情绪变得激动,在抽泣中断断续续道出了她的困扰。她的父亲在她读五年级的时候病逝了,留下她和母亲、弟弟三人相依为命。由于她和父亲比较亲近,父亲病逝后,她觉得疼爱自己的人不在了,与母亲逐渐变得疏远。加上母亲曾在情绪冲动时,说过都是她害死了父亲之类的话,导致她对母亲更是心存芥蒂。几年来,她的情绪一度低落,但她努力伪装自己,用微笑去迎合身边的人。在老师眼里,她是好学生、得力助手;在家人眼里,她是听话的乖乖女;在同学眼里,她从不发脾气,有求必应。然而,只有她知道,自己微笑的背后是疲惫与压抑。
上了初三后,她的情绪状态变得越来越糟糕,偶尔想到轻生,但最后都能控制自己。最近,因为手机问题与母亲发生冲突,母亲一气之下让她滚出去,永远别回来了。那一刻,她情绪奔溃,走到阳台想往下跳,但最后还是强忍住了。后来,她去市场买了老鼠药放在床边,想在下次难受的时候随时结束自己的生命。现在,她实在不想回家面对母亲,因为她再也伪装不了自己对母亲的怨恨。
听到她曾有轻生倾向,并且近期有再次实施轻生的准备,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和危急性。我通过“耐心倾听、鼓励宣泄情绪”对她进行了初步的心理危机干预。她情绪平静下来后,我尝试和她建立“不自杀协议”,但她表示情绪冲动时不一定能遵守。我对她的状态进行综合评估后,觉得有必要告知监护人以保障她的安全。我说明情况后,她情绪很激动,强烈拒绝让母亲知道她的事情,还表达了对我要泄露她秘密的不满。我表示很重视她的隐私,并耐心解释“告知监护人是为了及时为她供支持和协助”。她看没有回旋的余地,就妥协答应让我告知监护人。她母亲得知情况后到学校把她接回了家。
第二天返校,我约她到心理咨询室,想了解昨天回家后的情况,并重新评估她的情绪状态。她态度很冷漠,我问一句她答一句,每说完一句话,就用力抿着嘴唇,挤出她平常的伪装式笑容。我感受到她对我的抗拒,但她的性格就是“老好人”,不敢当面拒绝别人,不敢表达自己的不满。我们的谈话陷入沉默和尴尬。
建立良好的咨询关系是心理咨询的核心内容。但,由于心理危机干预中的“告知监护人”,使得她不再相信我。然而,她的危机状态还没解除,我有责任继续跟进她的心理动态。因此,修复我们的咨询关系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只有让她重新信任我,我对她的跟踪辅导才能有效进行。于是,我临时调整了谈话的内容和方向,不再急着重新评估她的轻生念头,而是着重心理危机干预后的信任重建。
二、重建信任的过程
(一)真诚连接,澄清感受
我:你好像不大愿意和我聊下去了。
她:没有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你愿意说说你现在的感受吗?
她:没什么感受,挺好的。
我:可我看见你咬着嘴唇。
她沉默。
我:谢谢你昨天来咨询室,告诉我你心里的秘密,这是你对我的信任。
她:我可能不应该来。
我:嗯,这是你现在的真实想法。
她:是我自己要来的,也怪不了别人。
我:换作是我,如果掏心掏肺的告诉别人秘密,但别人转身告诉了其他人,我也会很后悔信任她。
她默默流泪。
我:可能你现在都不想见到我。
她:今天本来是不想来的了,但觉得这样很没礼貌,所以我又来了。
我:谢谢你,尽管心里难受,但为了尊重我,还是坚持来了。
她:其实,我昨天真的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来找你的,因为我很难相信别人,可没想到……
我: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挺受伤的,感觉被背叛了。
我:还有吗?
她:很难堪,自己的秘密都被其他人知道了。
由最初的高度信任,到后来的信任崩塌,这次心理危机干预带来的信任危机使我们的咨询关系濒临破裂。尽管她第二天还是来到了咨询室,但她没有打算继续和我多聊,更逃避自己的真实感受。在心理咨询中,当来访者的情绪被看见、被接纳时,咨询关系就会发生积极的变化。因此我通过情感反应、共情、积极关注等心理咨询技巧与她建立连接,引导她直面自我。从逃避表达到沉默流泪,再到说出感受,她与我的冰点关系正在悄悄回暖。
(二)开诚布公,自我暴露
其实,在前一天和她说要告知监护人时,我心里也有很大压力。尽管根据当时的情况,我有责任告知监护人,但面对她的抵触情绪,我很纠结,反复思量这样做到底是不是最好的选择。我能理解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对于秘密被泄露的忐忑不安,我更担心由于我的告知导致她的心理状态进一步恶化。不过,仅凭我一己之力,确实无法保证她的安全。在选择告知她母亲后,我又害怕她从此不再信任我,甚至背着大人做傻事。我陷入了为难、焦虑、自责的复杂情绪中,久久不能平复。
面谈中,我把自己在应对这件事过程中的思考顾虑、情绪起伏都一一和她真诚诉说。她一开始低着头,后来慢慢抬起头,静静看着我。恍惚间,我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来访者,而她就是我的咨询师,正在默默倾听我的心声。和她说完后,我心里轻松了很多,她的面部表情也逐渐变得自然柔和,不再刻意紧绷。
心理咨询中,咨询师适当的自我暴露有助于拉近与来访者的心理距离。当我开诚布公时,她能感受到我对她的共情、信任。而且她发现原来我也是这件事中被困扰的一方,她心里多少有些释怀,对我的排斥也会降低,使得我们之间的信任重建向前迈进关键的一步。
(三)深刻反思,阐述规范
经过感性的情绪疏导后,我尝试从理性层面和她解释。依据心理咨询伦理的要求,当来访者可能存在自我伤害的风险时,心理咨询人员有向对方合法监护人预警的责任。我把相关规定告知她,同时也进行了深刻的自我反思。因为在第一次访谈开始时,心理咨询人员有责任向来访者说明心理咨询工作的保密原则及保密例外情况。但由于当时我和来访者比较熟悉,心理咨询开展得过于轻率,导致后面出现不必要的误会。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工作者,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来访者都应该严格遵守心理咨询伦理要求,提高自身的专业素质。我向她坦诚承认自己在心理咨询前期的工作失误,但同时表示,即使可以重新选择,哪怕她埋怨我,我还是会坚持告知监护人,因为生命高于一切。
在听我解释的过程中,她若有所思。规范具有说服的力量,当她了解到这是一个行业规范后,她能理解我当时的两难处境,从而更能接受我的处理方式。加上我真诚反思自己的失误,让她感受到被尊重,对我的信任度也有所回升。
(四)用心引导,调整认知
即使她知晓心理咨询伦理守则,明白我的不得已做法,但她对自己的秘密被泄露仍然是有心理负担的。因为受传统社会观念的影响,她觉得有轻生倾向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当告知家长后,她担心会被嘲笑或批判。对此,我借助情绪ABC理论澄清她羞耻、担心背后的想法:有轻生倾向的人都是无能、无用的。接着,我引导她对自己的想法进行不同角度的辩论。她发现原来对待轻生可以有不同的看法:有轻生倾向的人是暂时遇到困境的、是值得被关心的、是需要帮助的;轻生倾向是一种求助信号、是心理需求没得到满足……她从众多看法中选择了自己比较认同的一种——“轻生倾向是一种求助信号”。因为她认为当自己尝试轻生时,如果周围人知道了,肯定会来阻止、安慰或劝告等,这样多少是在帮助自己。我趁机启发她:那怎样才可以充分利用这个信号得到更多的帮助?她想了想说:让越多的人知道我的情况,我被帮助的几率就会越大。我反问道:但如果别人知道你的事情后,对你有异样眼光怎么办?她犹豫了一下:这也很正常吧,我心理确实是出现问题了,所以我才需要帮助。
从“轻生是无能的”到“轻生是一种求助信号”,由于调整了自我认知,她对“自己有轻生倾向”的感受也在发生变化,比之前多了一份默许、淡然。顺其自然的,她对我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我不再是故意曝光她秘密的人,而是帮助她传递求助信号的人。这促使她逐步放下对我的偏见,进而重拾最初对我的那份全然信任。
在面谈最后,我和她做了定期咨询的约定,但表示她可以选择来或不来,我尊重她的决定。后来,她偶尔会找我聊天,吐槽弟妹的调皮、亲戚的人情世故、母亲对她的过度紧张……自然谈笑的她像个邻家女孩,虽然少了标准的露齿笑容,但多了几分亲近感和人间烟火气。再后来,最后一次中考模拟考试后,她路过心理咨询室,看到我在,就走进来拥抱我。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考砸了,抱抱就好”,然后和我微笑道别。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百感交集。学生们愿意在老师面前敞开心扉,这是一份份珍贵的信任,我们要用心理教师的使命感去呵护这一颗颗纯粹而敏感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