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直击要害,那就曲线救国
每周两次开悄悄话信箱都会在期待中带有一丝紧张,期待孩子们因为信任将他们的喜乐忧愁化成一个个文字展露在我的面前,紧张则是不确定这些文字背后的期待我能否满足。那张叠了好几层的草稿纸太突出了,翻过来一看,封面只有“求老师救救我”六个潦草的大字,加上重重的反复涂抹的感叹号,我心里一惊。深呼吸几下,稳住内心的种种猜测,小心翼翼地打开纸条。只见里面说“老师,我最近总是心神不宁,脑子装不下东西”“老师,我想要好好学习”,“老师你能告诉我要怎么办吗”,幸好里面所写不过是最常见的学习困扰,而署名的“小铖”却让它变得不再寻常了。
我知道,他终于回来了,那个曾经说出“我要失去我一生生命的色彩,让他们知道他们当初的决定是错的”的孩子找回自己的色彩了。
小铖被班主任转介到我这里来,已经是上学期的事情了,“不遵守纪律、上课不听讲、不完成作业、屡教不改、态度极为敷衍”寥寥几句,就是班主任对他的全部评价。借助我在心理课上建立了良好的人设,再加上一些耐心,尊重,理解与共情,没费多少力气小铖就愿意向我袒露部分的心思。
原来在他父母眼里,制止低年级学生打牌是多管闲事,教育妹妹不能骂人不能打人是争风吃醋,听评书听相声看小品是不务正业,而这些“多管闲事”、“争风吃醋”和“不务正业”带来的是轻则辱骂重则动手。
渐渐地,他内心仿佛开了一个洞,感到虚无又无助。他说“既然你们都说我不行,我就失败给你们看”,他恨父母,恨过去的自己,下了决心要报复父母,他说“既然你们抢走了我的玩具,我就抢走我自己”。
这些故事,小铖讲得很平淡,但我心里却涌起惊涛骇浪。眼前这个坐姿乖巧的孩子被自己的家庭糟糕地对待着,他既不能保护自己免遭伤害,也不能理解为何自己会被伤害。肉体的伤也许早就好了,但心灵的伤久久不曾愈合。
他内心的伤要如何才能获得它需要的照拂呢?精神分析去挖掘问题背后的内心深层冲突吗?好像可以,多么适合的个案,他的内心冲突,他的防御方式,他的童年创伤,他的客体关系。从初一到初三,每周两次,两百多次。三年的长程精神分析应该能让小铖的人格层面更加整合,重建有秩序的内心世界,而我肯定也能从这个案中收获颇深,成长为资深的心理咨询师吧,我不禁有点喜滋滋地想象着,也积极踊跃地尝试着。
但是,三次之后小铖没有再来,我找到他询问原因,小铖就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因为在前几次已经将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告诉老师你了,不需要再过去了。啊,就这样就可以了吗?我心里带着大大的问号,但小铖态度坚决,我也只好就此作罢,遗憾他不坚持寻求自我成长与改变。
后续从班主任处得到的反馈,小铖的行为还是没有什么改变。没有办法,我只能再找家长进行会谈,父母承认自己从小到大就不太看好这孩子,缺点多优点少,对孩子打击多,爸爸会一直告诉孩子“你不可能考上高中”“你还不努力未来能干什么,就是个废物”,希望能够以此激励小铖努力学习。我并不是一个擅长说教的人,所以没有以心理专家的态度去修正他们教育孩子的方式,一次又一次,我都在努力地倾听他们诉说着自己的初衷与无奈,陪伴他们寻找真正能够激励小铖的互动方式,让他们去感受有恐惧的地方是绝对不会有爱的,关系的断裂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修复。有一次会谈结束前,算得上随意地提了一个小小的建议,既然孩子现在不想学习,不如去培养一个兴趣爱好吧,他个子高高大大,弹起吉他来应该挺不错。
想不到就是这把吉他,家长听进去了,孩子学进去了。我惊喜地发现班级元旦会上的小铖一首《年少有为》弹得神采飞扬。那时候虽然小铖依然没在学习上花费多少心思,但看到他和同学们笑在一起,闹在一起,我想他正在从其他的途径获取到了他内心伤口所需要的抚慰。而此刻,我手里的那封信证明他得到更多的力量能够继续往前走了。
将回信交给小铖的时候,问起他最近的改变。他略带笑意地告诉我,那三次会谈让他觉察到了自己的状态,但也仅此而已,但是想要改变的勇气和决心还不够。他没想到我会找他的父母,那段时间之后,他能感受到父母在慢慢地改变,逐渐感受到了理解和支持,感受到父母在给他时间,他现在想为了自己做一个更好的人。
学院派出身的心理老师们或许很容易陷入窠臼,多重关系、隐私保密、谁是来访者、引导而非建议等等,都容易让我们在中小学校工作起来束手束脚,尤其是作为新人的我,更是时刻感受到自己对于咨询边界的侵犯。但是,小铖的故事让我反思到——联合家长的力量,尽一切可能主动改变孩子成长的环境,这或许只是学校心理辅导和标准的心理咨询的一个小小不同之处,但绝对是一个重要之处。
辅导并无定法,作为心理老师,我放在心里的绝对不能是流派与技法,面对这样曾经受伤的未成年人,通过我的推动让他们在家人的理解和支持下,从“做自己感兴趣、喜欢的事情”中找到意义才是最重要的,曲线救国也未曾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