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长来问责

                                                                 当家长来问责……
                                             浙江省海盐县滨海小学  孙亦华
  早晨上班路上，佳俊妈妈给我发来信息，有语音，有文字，有照片，还有视频，大致内容是：孩子昨天在校被凯凯挠破了脖子，起因只是佳俊拍了凯凯的大腿，便招致凯凯“下狠手”……佳俊妈妈在语音里质问我：“这样严重的伤，老师你怎么都不跟我们说一声啊？这是脖子啊！挠得再重一点，大动脉啊，要出人命的！这事你要严肃处理的！”
    一、 调适自我情绪，接纳家长“问责”
    我放大了照片细看，伤口已经结痂了，这样说明伤得其实并不重！而且这事确实也没人跟我说起过呀，有必要语气这样咄咄逼人吗？我的心里有点不悦。
    但我也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带着情绪肯定没法理性应对问题了。于是我一边开车一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换位思考，我能理解佳俊妈妈的情绪。分析她的沟通动机，这样的问责，表面上看是质疑老师发泄不满，本质上其实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孩子。且我也的确有失职之处，我由于缺乏对学生日常的关注，造成在这件事情上的“不知情”，因此没能及时让家长“知情”，才导致了误会产生。
    当我从积极视角看待“问责”事件后，注意力便立刻转移到了“如何安抚好家长情绪”上。
    一到校，我便给佳俊妈妈发去了一段语音，向她的及时沟通表示感谢，并为自己的不知情道歉，同时也跟她保证“你放心奥，我立刻进班了解情况，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末了，我还给她发去了三个抱拳和三个抱抱的表情包，辅助表达我的愧疚和对她的友善。
    在我的主动示弱和对她情绪的接纳包容中，佳俊妈妈的语气缓和了许多，表示只是气不过孩子只是跟凯凯闹着玩，凯凯就这样“下狠手”，她说担心还会有下一次，所以希望我“好好教育一下凯凯”。
    我再次跟她保证“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但并未接过她“好好教育一下”的话题，以一个多学期来对佳俊和凯凯的了解，我猜想佳俊跟他妈妈所说的，未必是全部真相。
    二、创设安全氛围，还原事件真相
    走进教室，时间尚早，但佳俊和凯凯正安安静静地埋头读着课外书。我悄声分别走到两个孩子身边，示意他们到隔壁阅览室等我。
    在阅览室，我请他们坐下，然后首先查看了佳俊的伤情，又问了凯凯是否受伤。所幸，佳俊脖子处拇指盖大小的伤口已经基本结痂了，而凯凯并未受伤。我又问起昨天的事情。
    “我们已经自己处理好了！”佳俊抢着说。比佳俊高出半个头的凯凯也跟着点了点头。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凯凯，平时话就很少，但做事极认真，是班里男孩中少有的沉稳型。而佳俊则完全是凯凯的“对立面”，很可爱，却也很调皮，一般班级违纪事件总少不了他。
    “能自己处理，说明都是有担当的男子汉了！不过老师还是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们又是如何妥善处理的？”
    从头到尾，我只字未提佳俊妈妈，也一直保持着平和的语气，就是希望给两个孩子创设安全的心理氛围，帮助他们把心理能量集中到对事件的回忆和反思中。
    两个孩子立刻点点头，然后回教室拿了笔和《说明书》空白表又返回了空教室。《说明书》是我们班的规定动作——但凡惹祸了，首先迎接他们的从来不是我的批评指责，而是一份待填写的《说明书》，其中条分缕析地罗列了须说明的内容，分别是：“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当时的想法是怎样的？”“我现在又是怎么想？”“如果时光倒回，我觉得怎样处理会更妥帖？”
    这其中的每一步复盘，能引导学生进行自我复盘和寻找对策，提升应对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同时，空口白话无案可查，在家长面前往往没有说服力，而请学生及时留下文字材料进行备案，下一步家校对话时交由家长查阅，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口舌和麻烦。
    很快地，两个孩子就一前一后都完成了《说明书》。原来佳俊真的跟他妈妈扯了谎，事件真相是：佳俊在去上体育课的路上“也不知怎的，就忍不住伸手摸了凯凯的‘蛋蛋’”，后遭凯凯言语还击，佳俊觉得自己“面子上过不去”，就也反唇相讥，于是两人动起手来。只不过两人也很快冷静下来，几个回合之后，各自退让，也相互道了歉，各自原谅了对方。所以这事知道的孩子并不多，且体育老师也及时给佳俊的伤口作了消毒处理，看着伤口只是破皮，便没告知我。两个孩子自知有错，也没来跟我告状。
    三、跳出当下事件，探寻背后成因
    拿着两份《说明书》，我的心情有点沉重。就在上周，小美交给了我一份文字材料，细数了佳俊对她的多次“口出不逊”，尤其是“他当着很多同学面问我‘你是不是被你姐姐强奸了？’又说‘你是被你妈妈强奸了？’，还说‘听说你姐姐被人强奸了？’”小美还告知我，其父原本打算冲来学校，是妈妈给拦下了的，她说不跟孩子一般见识，但希望老师教育一下佳俊。
    而当我找来佳俊求证时，他虽然一脸惶恐，却也直接承认了错误。面对他的真诚道歉，和小美家长的宽容大度，我思虑再三后，还是决定只单方面教育一下这孩子，并未将事情告知佳俊父母。其中原因，依然很沉重。
    就在小美事件的几天前，佳俊在日记中用一连串的问句追问我“活着的意义”，他问我“为什么家长、同学、老师都不喜欢我？”说“感觉不到自己的价值。”读着他洋洋洒洒一千多字却字字在自我贬低的日记，我的心拧在了一起。这个成天嘻嘻哈哈到处惹事的娃，其实一样渴望着向上向善，只是找寻不到合适的方式，合适的途径。
所以那以后，我在努力为佳俊创设各种机会，期待用正向的强化帮他找寻到自我价值感。只是没想到，我的努力尚未发生作用，他就又惹事了。真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但我最终还是决定大事化小，我担心一旦告知家长，习惯了“棍棒教育”的佳俊爸妈不知道又会做出如何过激的惩罚。
    可眼下，把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放到一起看，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边护犊一边暴烈的教养方式，极度自卑又找寻不到疏解点的孩子，还有复杂的生活环境导致孩子的行为偏差——佳俊父母以经营游戏厅为生，佳俊平时就在游戏厅吃饭和作业。
    于是，我决定上门家访。面对面交流，家校双方除了言语沟通，还能借助非语言沟通达成情感的同频，这种亲切感和说服力，是电话和微信沟通都无法比拟的。
    四、主动上门家访，开展家教指导
    我打通了佳俊妈妈的电话，再次向她致歉，同时预约家访时间。
    放下电话，我开始了家访的准备工作：
    首先与各位科任老师都取得联系，详实记录佳俊的各科表现，尤其孩子在校的尚佳表现进行了标注。其次，相关事件的文字材料整理到一起，并用红笔把需要重点与家长沟通的内容进行了标注。第三步，我还大体梳理了与家长对话的思路，尤其是重点要突破的几个关键话题。最后，我找了一本《海底两万里》作为上门礼。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不管家长有理没理，我相信我的以德报怨，一定能带给家长情感触动，这能极大助力我对她的教育影响。
    准备就绪后，我如约来到了佳俊家位于闹市区的游戏厅。
    游戏厅开在一楼，霓虹灯显示着二楼是KTV，三楼是宾馆。走进游戏厅，虽然是工作日的下午，但依然能看见三三两两有人在玩桌球，另一边还有几台无人问津的游戏机，整个游戏厅内弥漫着烟味。
    我暗示自己注意表情管理，然后跟随着佳俊妈妈的引导，微笑着坐到了吧台后面。未等喝上一口佳俊妈妈递过来的水，我便再次向她表示感谢，又再次诚恳道歉。见我始终站在她的角度思考问题，佳俊妈妈连连摆手：    “老师这事不怪你。是我早上太急了，语气不太好，你别介意奥！”
    我微笑着拍拍她的手背，通过短暂的肢体接触拉近彼此的心理距离：“换成是我，看到孩子受伤，我也会着急的呀！”
    随即又从笔记本中抽出了两个孩子的《说明书》，递到了她手上：“抱歉此前我没有及时了解具体情况，没能及时跟你沟通交流，才导致了一场误会！”
    “看我今晚不打死他！”只一会儿，佳俊妈妈就已经高八度嗓门吼了起来，“他怎么做得出这样下流的事情来啊？凯凯挠他还是客气的！换作我会扇他几巴掌！”
    佳俊妈妈的愤怒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我便连忙翻开笔记本，把之前准备的孩子在校的优秀表现一一介绍给了佳俊妈妈。末了，我笑着宽慰她：“你看，各科老师都很喜欢这孩子，其实他在校整体表现真的很不错的。”尽管我夸大的成分不是一点点，但若完全实话实说，只怕家长会越发尴尬和愤怒，家校对话便要走入死胡同，孩子今晚的处境也会很难看。
    听了我如数家珍的介绍，佳俊妈妈皱到一起的双眉却并未舒展：“但是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啊老师？我们家教很严的！”
    于是，我进一步对她的情绪进行接纳认同：“是的是的！你很重视孩子的教育，我们几位老师也都常说起的！”
然后，她一边叹气，一边絮絮叨叨跟我讲了家庭教育中的各种付出，及遇到的各种困惑。我一边耐心倾听，一边不断跟随她的表情变化我的表情，同时不断在家访记录本上记录着。我知道她此刻最需要的是尽情倾诉，和一个能共情的人。
    等她差不多把满腹的牢骚都发泄了出来，我又把表情调整到微笑状态：“你所讲述的这些问题，也是家长们都在跟我反映和交流的，这些问题不单只有你家娃遇到了！这其实也是孩子长大的证明，每解决一个问题，咱们的孩子就成长了一大步！我们当年，不也是在家长的各种打骂中成长起来的么？”我一边帮她泛化问题，进行心理松绑，一边尝试引导她的思路往“科学带娃”的理念上靠。
    “老师啊，那你快教教我，我们到底该怎么做呢？”
    见时机成熟了，我便与她分享了我的几个观点和建议：
    第一，辩证看待孩子的“扯谎”行为，改变动辄打骂的粗暴教育方式。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孩子常会用隐瞒或歪曲事实的方式以求自保。因此遭遇此类事件，家长首先需要保持冷静：一方面冷静听取具体细节，理性分析孩子话语的真实性；另一方面也要冷静地与老师及时取得联系，进一步了解事情真相，方便家校合力共同解决问题，引导孩子成长。
    第二，积极视角看待孩子的“摸蛋蛋”行为，补上“青春期教育”这一课。青春期孩子对生长发育的好奇心没法通过正常途径得到满足，就会以变形的方式呈现各种问题行为。因此建议父子间聊聊男孩发育这点事儿，还须给孩子买一两本写给青春期男生的书，帮助孩子在专业书籍中得到科学的教育引导。
    在分享这一点的时候，我还把小美事件的材料拿给了佳俊妈妈看，一则向她证明补上青春期教育课的重要性，二则也借由这一话题，巧妙化解家长的尴尬和怒气。
    第三，如果条件允许，建议改变孩子的学习和休闲环境。我首先表示了对他们职业的尊重，又拿“孟母三迁”做比，强调环境对孩子成长的巨大影响。佳俊妈妈表示一定想办法给孩子换个环境，并后悔不已地跟我讲：“前几天三楼宾馆真的发生了一起初中辍学女生被‘强奸’的案件，我们和几位客人聊了这件事。佳俊当时只顾做作业，我们还以为孩子没听见。”
    第四，利用碎片时间，学习家庭教育。针对孩子当下自我怀疑自我贬低的心理状态，我给佳俊妈妈推荐了几个较为优质的家庭教育公众号，希望家长进行专业学习，学会如何给足孩子心理营养，帮孩子建立正向的自我认知，这对纠偏孩子“到处捣蛋”刷存在感的行为至关重要。
    最后我还宽慰佳俊妈妈，不必为孩子成长中的问题焦虑，也不必担心此次事件是否会影响我对孩子的态度。我说：“孩子的成长路上，我们是同盟军。家校同心，一致应对问题，孩子一定会成长的！”
    五、在问题中共长，变“问责”为共赢
    佳俊妈妈不住表示认同和感谢，同时也再次为早上的“语气不太好”跟我道歉。我也再次握住她的手：“你看现在咱们不但找到了解决办法，还让咱们的心靠得更近了，同时也我的工作指明了方向，这是双赢甚至三赢的好事啊！”
    佳俊妈妈咧开嘴也笑了起来，说“孩子真的遇到了好老师哦！”
    我也被佳俊妈妈夸得心花怒放。但我最后说的那番话，的确也是我的真心话：
    当家长来问责，我们不妨顺势而为，将“问责”事件转化为家庭教育指导的最佳切入点，在家长情绪最激动、最积极投入主动作为的心理状态下，艺术化地帮助家长从“认知茧房”中突围，纠偏家长认知，植入科学的育人理念。相信这一刻骨铭心的经历，能助推家长会深刻反思自我，获得主动学习和成长的动力。
    另一方面，班主任在处理“问责”事件中的不卑不亢、主动反思、积极沟通和专业指导，不仅能极大优化家校关系，也能提升班主任的口碑和职业幸福感。
    所以，家长来问责，其实不可怕。班主任通过系统化的思辨，专业化的沟通，让家长感受到班主任的真诚与耐心，努力和付出，尤其是对孩子的关心和在意，就能把每一次家校危机都变成机遇，把孩子的成长问题变成家校双方共同的课题，促进孩子、家长和教师三方的共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