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自己的“问题”来拯救家庭的高中男孩

用自己的“问题”来拯救家庭的高中男孩

 北京市第十二中学 赵恺琪

摘要

    青少年的问题可能不仅仅麻烦，而是具有一定的积极功能，比如拯救即将破碎的家庭。高一男生小峰正在用自己的问题——厌学、成绩下降、逃课，促使准备分开的父母暂缓离婚的进程，进而达成他维持家庭完整的愿望。小峰主动成为家庭问题的替罪羔羊挺身而出，他的父母以及他自己都没有留意到这些问题根本不是真正的问题。通过对家庭展开辅导，采用结构式家庭治疗的四个步骤逐步开展工作，小峰及其家庭的情况均得到明显改善。

关键词

     亲子关系  家庭关系 家庭辅导  结构式家庭治疗  

一、基本情况

    小峰（化名），高一男生，外形高壮，说话声音非常小，看起来有些胆小，反应比较慢。班主任老师带着小峰来接受辅导，原因是小峰又一次在上课期间缺勤，偷偷躲在校园的角落里。

    据班主任老师叙述，大约2周前小峰也在上课期间偷偷躲在学校的一个隐蔽角落里。这次小峰又在上课期间不见了，班主任老师在主席台高高的栏杆后找到他时，他面无表情地躺在地上发呆。小峰自述不想上课是因为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透透气，所以偷偷溜出来找了个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这学期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时常交不上作业，本学期的历次成绩严重下滑。本学期开学两个月以来，小峰以各种理由请假多次，也多次向父母表达自己不想来上学的想法。父母的要求比较高，控制欲比较强，很看重学业成绩。

    心理老师与小峰交谈后得知，暑假期间父亲告诉他，父母正在考虑协商离婚，小峰害怕父母离婚，但不知自己该怎么做，内心的情绪也无处消解。了解基本情况后，我判断小峰的问题与其父母有直接关系，于是邀请小峰的父母一同参与了本次辅导。

二、问题分析与辅导思路

    小峰逃离人群、躲在角落是为了处理无法纾解的情绪，当心理老师尝试帮助小峰澄清具体的身体感受和情绪时，小峰很难具体描述出来，而是用“我不知道”代替。这暗含着小峰正在经历痛苦的情绪，或许压抑已经成为主要的应对机制。另外，小峰目前的厌学、躲藏、成绩下滑的问题成为了家庭关注的核心问题，一方面这可能是父母高压、控制的教育方式的结果，也可能这是小峰延迟父母离婚进程的主动选择，小峰以牺牲自己的方式来暂时保持家庭的完整性。因此，我邀请小峰的父母参与到辅导过程中，更是将辅导重点放在了家庭指导上。

三、辅导过程与效果

     （一）第一步：搜集信息，扩展对现有问题的关注

     首先，我请小峰讲讲自己多次躲起来的原因，以及躲起来后的感受。小峰仍然很难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感受，但通过我的不断共情，他逐渐放松了下来，能够偶尔抬起头去看看窗外，也能慢慢与我进行眼神接触，而不是如刚进入咨询室那般木讷僵硬。

     在小峰尽力表达原因与感受的过程中，我同时也在留意小峰的父母。小峰的母亲会在孩子含糊不清的时候不请自来地进行阐释和补充，小峰父亲则会对此露出厌烦的表情。小峰的表情与父亲相同，不同的是小峰试图反抗母亲，但遗憾的是他最后还是败下阵来。

    心理老师：小峰，你已经不止一次找地方躲起来了，是吧。你说躲起来是为了透透气，老师特别好奇，什么情况下你需要找个没人的地方透透气，让自己放松一下呢？

    小峰：我也说不好，可能是我感觉特别压抑的时候吧，或者我不得不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时，我也许就需要出去透透气。

    小峰母亲（皱眉）：不喜欢的事情……

    小峰：我就不能有不喜欢的事情吗？

    心理老师：比如今天早晨的班会课吗？

    小峰：是的。

    小峰母亲：宝宝你可以不喜欢，但是作为学生你就得去做，你知道吗……

    小峰：……

    接着，我邀请小峰的父母讲讲对孩子上课期间躲起来的看法。另外，我也请父母分别描述自己眼中的小峰，以及双方各自对孩子的发展期待与教育理念。我听到了父母对小峰的不同期待，但在施行教育的过程中却高度一致地表现为“控制”。我想，这份压抑应该早就存在了，在家庭中无法反抗的小峰只能在学校中寻找“透透气”的机会。

    众所周知，每对父母对于孩子的教育都会有不同程度的不一致，重要的是去了解在何处体现出不一致，以及这种不一致对孩子的发展所存在的影响如何。在了解基本信息的基础上，我准备开展第二步的工作，开放机会让家庭成员进行更多的交谈和互动，探索父母是如何在不知不觉中卷入并维持他们儿子的麻烦行为的，并且澄清维持小峰问题的家庭互动模式。

（二）第二步：重现互动，澄清家庭结构与亲子沟通模式

    我转向小峰的父母提出疑问：父母会不会一起陪同小峰做一些事情？学习、生活、休闲中的任何事情都算。父母只能想到偶尔一起出行，但是也常会在外出中意见不合。继续追问，夫妻二人如何处理彼此的不一致。

    峰母：我们会在不同的方面对孩子提出要求，比如我比较看重生活习惯方面，我会要求他睡前必须要洗澡。但是孩子爸爸可能觉得没有必要，他有时候会反驳我，这时候孩子就可能会偷懒。这样的模式更多一些吧。

    心理老师：你们不一致的时候，你会怎么做呢？比如刚刚提到的洗澡。

    峰母：我仍然会去他房间里，可能会做出一点妥协，要求他起码刷牙洗脸后再去睡觉。

    峰父（对峰母）：你总是在这些小事上斤斤计较。他不爱运动、越来越胖，这些关乎健康的事你倒是完全不理会。非得逼着他天天睡前洗澡这类没有必要的小事情。

    心理老师：你们常在孩子面前如刚才这般“针锋相对”吗？

    峰母：或许吧。其实我们看重的地方不同，但是对于孩子来说都很重要……

    峰父：有时候也不全是因为教育理念不同有争执，可能她也是在为了反对我而故意强调一些不重要的小事。

    心理老师（对峰父）：您说小峰妈妈其实有一部分是在反抗您，而不是真的因为教育理念与您不同而有争执。那您呢，也有这样的时刻吗？

    峰父：或许也有吧，但我没有他妈妈的多。我大多时候还是可以分得清楚的。

    峰母：切！是谁总是和儿子说别听你妈的。你有认同过我吗？

    讲到这里，我已经清楚地感觉到小峰父母之间的不一致，并且他们为夫妻二人的“矛盾”披上了一件教育理念不同的外衣，以此掩饰并回避夫妻之间的冲突。因此，承接第一步中父母教育的不一致，借此提问，我尝试让小峰父母意识到夫妻二人正在通过对孩子教育的对立和争夺来表达对彼此的反抗。

    接着，我将焦点从父母如何对待小峰转移到夫妻二人的关系。在询问两人能否积极沟通并尝试解决两人之间的冲突时，小峰父母反倒给出了一致的答案——难以做到，甚至很少交流。在小峰的家庭里，父母都在不断地争夺对孩子的掌控权，对孩子赋予高要求，同时也表现出高控制。这既是夫妻二人对亲密需要的满足，也是对夫妻关系疏远这一核心问题的回避。在此之后，我也直接询问了小峰父母是否有离婚的打算，以及为何几个月过去仍保持着婚姻关系。小峰父母表示他们确实已经有离婚的计划，但是这几个月小峰的各方面状态都很差，两人希望孩子的问题解决后再处理夫妻之间的问题。

    最后，我询问小峰对父母之间暗暗较劲的看法和感受。小峰说自己也感觉到父母在生活中的诸多不一致，所以他总是需要时刻留意自己是不是“一碗水端平”。他不想伤害父母中的任意一方，虽然自己越来越无法忍受父母之间总是出现矛盾这件恼人的事情，但他在得知父母有离婚打算的时候，变得更加积极去平衡和协调三人之间的关系。小峰边哭边说，自己也常常感到无力，不知道如何改变家庭关系，导致这个学期的状态很差，心情不好，对学习、人际交往都提不起兴趣。

    可见，小峰的家庭关系中暗流涌动，父母之间的较量时刻都在发生，小峰既是被动也是主动地成为了家庭冲突的“调停者”。只不过，小峰最初是作为父母相互拉扯的施力对象，由于平衡难以被维持，婚姻关系走向破裂的势头使小峰及他表现出来的“问题”将父母聚拢在了一起，夫妻二人在这股强大的外力作用下形成合力，试图一起解决小峰的问题。可以说，表面呈现的是小峰的学习、情绪问题，实则是家庭关系出现了亟需弥补的裂痕。我将我看到的家庭互动模式以及对小峰的问题解释给小峰和他的父母，他们以自己的方式表达了认同。

（三）商讨计划，讨论各自愿意作出的改变与行动

    通过问询、引导互动的方式，家庭中的互动模式越发清晰地呈现出来。对于小峰以及其父母而言，这是第一次对家庭关系的深刻觉察和理解，也是一次全新的认识与思考。在问题的形成、维持层面，我与这个家庭进行了深入的探讨，接下来要进行的就是问题解决。一个关系问题在陷入僵局的时候，只有强有力的或者说处于优势中的一方先做出改变，破局的可能性才更大。因为相比于弱势的一方，优势的一方各方面会更加成熟，更容易理解问题并做出积极行动。在这个家庭中，小峰的父母既是处于优势的一方，也是问题的本质所在。因此，我先邀请小峰的父母谈谈他们各自愿意做出的改变和行动。

    经过前面两个步骤的探讨与澄清，小峰的父母清楚地意识到他们首先需要处理好夫妻二人之间的问题，只有夫妻之间的问题得到妥善解决，让小峰逐渐意识到父母的问题不需要他担负责任，小峰才能真正从父母的婚姻问题中解放出来，才有可能投入到自身的发展与成长当中。在商讨改变行动的环节，我带着小峰父母紧紧围绕这个核心认知展开讨论。在我的陪同和引导之下，我与小峰父母一起商讨出以下改进计划：

    对于小峰的父母来说，他们的婚姻是否继续维系不是本次咨询要解决的问题。最重要的是，让小峰的父母意识到他们将孩子拉进了一场家庭战争，父母要做的是理性、平和地处理两人之间的问题，学会有效沟通，为自己的事情负责。无论两人是修复关系还是选择结束，父母需要让孩子知道他们的选择是成年人理性考虑后协商一致的结果，父母的态度和做法能够传递出他们对自己关系的责任感。小峰也能意识到自己无需为父母的关系担负责任，他就不再需要用自己的“问题”来维持父母的婚姻，而是选择以更积极的方式，有界限地参与到家庭的重大决策中。

（四）个体会谈，帮助小峰度过眼下的难关

    在本次辅导的最后，我邀请小峰与我单独聊聊。我们坐定后，小峰长舒一口气，他表示自己心里轻松了很多，也主动询问我之后该怎么做。

    首先，我向小峰表达了我对他的共情和理解。每一个孩子都希望自己的家庭是完整、和谐的，但是不应该以牺牲幸福感为代价来保持刻板的家庭完整结构。归根究底，父母婚姻关系的存续在于他们二人的选择，这是他们的事情，所以他们的决定理应被尊重。

    接着，我给了小峰几个建议。第一，希望小峰能够在心理上与父母的婚姻关系保持一定的距离，尝试从三角关系中逐步脱离出来，专注于父子、母子这两对关系，与父母分别保持情感的亲密和健康的互动。第二，如果父母最终选择离婚，小峰可能会有一些情绪的波动，心理老师愿意陪伴他度过这个情绪难关，帮助他调整情绪，接受现实。第三，小峰要在逐渐从父母婚姻问题脱离的过程中，将自己的精力和兴趣转移回自己的学习和生活，为自己的事情负责。小峰需要积极参与同伴群体的人际互动，获得人际支持，也需要主动投入到学习任务，找回自己的学业成就感。

    小峰暂时还没有足够的信心，于是我与小峰约定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每周来接受一次心理辅导，我会协助他做到与父母的婚姻问题分离，并逐渐将精力投注于自身发展之中。

四、辅导反思

    小峰是较为典型的案例，他成为家庭糟糕互动模式的替罪羔羊，试图以自身的问题修复父母二人的婚姻裂痕。我们在过往的工作过程中也常常会发现，很多青少年的问题是具有功能的，在小峰的案例中更是如此。因此，心理老师需要敏锐觉察并主动介入到家庭中开展工作。从家庭系统的视角来看，针对学生个体的辅导仅仅是在一个保持不变的系统内部的微小变化，如果是对整个家庭系统进行干预和调整，则会引起系统本身发生积极转变，使之逐渐成为更有利于学生个体发展的环境。

    本案例采用的是结构式家庭治疗技术，分四步对家庭开展工作，分别是：（1）拓展目前的主诉；（2）着重探索使问题持续存在的互动；（3）结构化地集中探索过去；（4）探索相关的改变方式。在本案例中，夫妻二人的婚姻关系不是核心问题，因此根据咨询目标进行了内容的调整，省略了第三步对夫妻二人人格成长的探索，而是一同带着对问题的认知直接探索改变的行为。在第四步我又对小峰进行了单独辅导，帮助小峰应对眼前困难。

在接待小峰及其父母时，我问到了很多的细节和具体情况，由于篇幅原因并未一一呈现。细节的澄清创造了在咨询室重现互动的空间，夫妻之间压抑的冲突、亲子之间剪不断的纠缠、彼此失去边界的互动活现在所有人面前。心理老师的共情与好奇打开了互动之窗，恰当的解释使问题的本质更加清晰，家庭成员的认知被转化的同时也会认真思考未来的行动计划。小峰的问题不是一次咨询就可以解决的，但是家庭成员对问题形成一致认知是解决小峰问题的关键。

在后续几次针对小峰的单独咨询中，小峰逐渐学会与父母的婚姻问题保持界限，在积极主动投入学校生活的过程中逐渐找到了对自己生活的掌控感，成绩也正在平稳回升。小峰的父母也主动告诉我，他们决定再为自己的婚姻和孩子努力一把，准备接受持续的婚姻关系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