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案例背景
小舞,女,20岁,高三复读学生。2020年,复读了两年的小舞在我校考点参加高考,最后一门英语学科考试结束时,因夹带小抄作弊被发现,按流程规定被送往考点办公室予以处理。考务工作结束后,考试作弊的处理流程也结束了,小舞和其父母留在考点办公室情绪激动地跪地求情,希望能网开一面,不愿离开。考点工作人员多次劝解无效后离开,为了让这一家人明白此事已经没有回旋余地,物业人员关闭门窗电器催促他们离校。整个过程中,小舞抱头蹲在地上,从失声痛哭到一言不发,其母亲也是从歇斯底里到沉默流泪,只有其父亲持续在门外大声责骂她。陪同的还有小舞的送考老师。我赶到时,黑暗闷热的考点办公室里,只有小舞的父亲在门外对着空气责骂,妈妈靠着墙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小舞面向墙角蹲在地上,满头大汗,眼神呆滞的盯着地面,时不时用头撞墙。
二、案例分析
对于每一个中国学生而言,高考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舞弊被抓,按规定,该科目考试成绩作0分处理,150分的外语记0分对小舞来说基本就意味着上大学无望了。2020年是湖北省“老高考”的收关之年,新高考模式将从2021年开始全面实行,此次高考的失败对小舞而言无疑是个重大的打击。危机的定义里面有三项标准:1、存在具有重大心理影响的事件;2、引起急性情绪扰乱或认知、躯体和行为等方面的改变,但又不符合任何精神疾病的诊断;3、当事人或患者用平常解决问题的手段暂不能应付或应付无效。根据这三个标准,小舞正处于危机状态,需要及时跟进。
三、案例处理过程
(一)保证安全,建立信任
去考点办公室之前,我通过考点工作人员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通过送考老师了解到小舞是一个已经复读了两年的学生,家里还有一个明年就要中考的弟弟,妈妈有抑郁症病史,爸爸非常暴躁。全家都无法接受考试舞弊成绩记0分这个事实,父母抱持着不离开就还有一线希望的想法,爸爸在门外责骂的话语中包含“你有本事作弊,那你今天就要想办法让别人放过你,不然你就别回家了”“我养你简直就是养了一个废物,我恨不得掐死你”等极端的言辞。
小舞蹲在地上,手部紧紧握拳,手指发白,眼睛死死的盯着地上,额头因为撞墙而红肿了一块,后背已被汗水浸透。我蹲下来,轻轻叫了她两声,没有任何反应,我轻轻在她的后背上拍了拍,轻声询问:“这里又黑又热,我们去我的办公室好不好?”小舞机械的摇摇头。
在此情境之下,我担心小舞会因情绪失控做出极端行为,要求物业保安人员协助我将考点办公室里面堆放的小刀、剪刀等考务用品全部收起来,帮忙拿了矿泉水和纸巾、巧克力过来,同时求助送考老师暂时将小舞爸爸带离办公室。
耳边的骂声停止了,我把矿泉水递给小舞,她没有接,不过握拳的手放松了一点。
我:“虽然我们并不认识,但是我很理解你此刻心里难受和无助的感觉。我是这里的心理老师,今天的事情确实很糟糕,但你要相信它并不是一道过不去的坎儿,让我来帮助你好吗?”她默不作声。
我继续说:“高考是一场很重要的考试,但并不是高考失败了人生就完了。你现在遭遇的人生至暗时刻,这长长的一生中,每个人都会有。我当年高考也经历了挫折与失败,可是一切都过去了。你看,这里考务工作现在已经结束了,你继续蹲在这里也不起作用。如果你暂时不想离开我们学校,去我办公室坐一坐好吗?我作为一个同样经历过高考失利的过来人,作为一个心理老师,也许可以帮助到你。”
我尝试用共情的方法,跟她交流了一阵,基本上都是我在说她在听,但明显感觉到她僵硬的躯体放松了一些。我用纸巾擦了擦小舞额头的汗珠,她并没有抗拒,于是我尝试挽起她的胳膊拉她起身,由于长时间蹲着,起身时她重心不稳差点摔倒。我扶着她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儿,将矿泉水递给她,她接过去喝了一口,开口说了一句:“我这一辈子都完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说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涌出。她终于愿意开口跟我说话了,这是一个很大的转机,说明我取得了她的信任。
我俯下身,用力抱了她一下,拍着她的背很坚定的说:“小舞,你的一辈子还很长,今天很糟糕,不代表明天就再也没有美好的事情了。你现在只是在情绪和思维上走进了一个死胡同。我们换个地方说说话,也许你的想法能够开阔一些,这里又黑又热,谁在这里待久了,都会觉得心情很不好。”
小舞轻轻点了点头,我扶起她,带她去了心理辅导室。
(二)评估危机,确定方向
坐在心理辅导室的沙发上,小舞整个人都显得沮丧又无力,我冲了一杯红糖水给她。
我:“事情已经发生了,能告诉我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吗?”
小舞:“我不知道,整个过程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我觉得如果我死了,这一切都结束了。我就不用面对接下来的事情了,我不用给爸妈一个交代,也不会被别人耻笑,我不用再拼了命的读书,也不用花家里那么多钱。我好累。”
我:“脆弱无助的时候,很多人很容易会想到,如果自己死了就可以不用痛苦了,一切都停止了。”
小舞:“就像我爸爸说过的,我活着就是浪费他们的钱,今年是我第二次复读,第三次参加高考,这是老高考的最后一年,是我最后的机会了。现在事情到这个地步,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过得好了,这就是我一辈子的污点,我们全家以后都抬不起头了。我总是这样,什么事情都干不好,学习也不好,又没有别人长得漂亮,复读这两年也没有朋友了。本来复读就花了家里很多钱,今年遇到疫情,上网课那段时间成绩也退步了很多,后来又花了好多钱上名师的一对一辅导课,我妈为了我和弟弟读书,也辞职在家。现在这样我没法儿跟我爸妈交代了,我是家里的败类、耻辱,全家都被我连累。我不配当一个女儿也不配当一个姐姐。我也不想再学习了,我真的很努力了,我真的学不好……”
通过小舞的叙述,我评估小舞有一定的自杀倾向和冲动。复读的两年中,小舞持续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学习方面的天资不足,但父母认定读书是唯一的出路,投入人力财力逼她复读、高考,常常给她灌输考不上好大学,全家都会抬不起头的观点,要她一定考出个好成绩,给弟弟做个榜样。复读的这两年,原来的好朋友都已经上了大学,由于没有共同话题,彼此渐行渐远,在复读班上小舞也没有交到好朋友。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次高考被小舞看成了人生最后的机会,一念之差选择了作弊,而作弊被抓被小舞看做了“人生完蛋了”的信号。
小舞对高考及周围事物的态度存在着许多不合理的认知,包括绝对化要求、过分概括化和灾难化的想法。因此,我觉得可以用贝克的认知行为疗法(CBT)来改变她的不合理认知,扭转极端情绪,重拾对生活的信心,从而打消极端行为的念头。
(三)合理认知,给予希望
我:“高考作弊被处理,考不上大学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小舞:“意味着我的人生就此完蛋了,再也没有机会了,我还能怎么样?我什么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白费了。我觉得我已经掉到深渊里永远上不来了,所有路过的人都会朝我扔石头。我还活着干嘛?丢人现眼吗?”
我:“你的意思是如果高考失败了,没有考上大学,就等于一辈子都会不幸福了是吗?”
小舞:“是呀,不然我爸妈为什么逼着我复读两年?”
我:“据我所知,中考的时候,有50%的学生是没有高中读的,也就是说他们也不一定最后能够上大学对吗?你觉得,这就意味着他们的人生就此只剩下不幸了吗?”
小舞没说话。
我继续问:“你觉得社会上各行业的从业者都是上过大学的吗?”
小舞:“那也不一定。”
我:“那他们的人生都是不幸福的吗?”
小舞:“社会上也有很多过得快乐的普通人。其实我爸妈,还有一个表姐,他们的学历都不高,不过他们是做生意的,不用靠文凭求职。其实有时候我还有些羡慕我一个上了技校的朋友,她学的是西点专业,很有意思。”
我:“所以人生有很多种成功或快乐的可能,通过读书成才是其中一种途径,对吗?”
小舞点点头。
通过对没有通过高考却走向了成功的身边案例的探讨,小舞的“高考失败就等于人生都完蛋了”这种灾难化的信念得到了调整。
我:“你刚刚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那你觉得自己喜欢或者擅长做什么呢?”
小舞提高音量:“我喜欢做手工DIY也喜欢做吃的东西,我家里人都喜欢吃我做的甜品和菜。妈妈生弟弟那段时间,得了产后抑郁症,我除了上学就一直陪着她,做好吃的给她吃,那段时间虽然妈妈生病着,但是我觉得那段时光很美好。他们不会成天逼我学习,妈妈也很依赖我陪着她。”
我:“所以你并不是像刚刚说的那样,什么事情都干不好。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心肠柔软,手很巧,还很会做美食的姑娘。”
小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也许是吧,复读的这两年,我基本上没有过正常的生活,我自己都快不正常了,都快忘记怎么笑了。”
我:“并且,对于家人而言,你的意义和价值不是只有考上好大学,获得他人眼中的成功,无论你是否能获得世人眼中的成功,你都是这个家庭中重要的一部分,就像***妈生病时,是你的陪伴和美食治愈了她啊。”
小舞:“可是我没有达到他们的期望,他们为了我读书花了好多钱。老师,你知道那种名师一对一有多贵吗?一个小时四五百的那种,我浪费了好多钱。而且明年新高考,我连再次复读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如果你还想复读,并不是不可以,新高考是6选3,无非你现在是理科生,到时候你选大理就可以了啊。问题的关键是,你从自己的意愿讲,你还想复读吗?”
小舞:“对哦,我选大理就可以了,不是完全没机会了。但是,我真的不想读书了,复读从来就不是我想要的,第一次高考出成绩的时候,我就想报考高职高专的。而且作为一个女生,再读都要读老了。”
我:“你确实可以考虑一下其他的出路,比如去西点店当学徒,或者找一个技能培训学校学一技之长出来工作。”
小舞:“我叔叔家里就是开餐馆的,我最喜欢的就是去他们家餐馆后厨看厨师做菜了。可是我爸妈觉得这是没出息的。”
我:“人生归根结底是你自己的,你要好好的跟父母沟通交流一下你自己的状态和想法。”
小舞点点头。
通过引导小舞谈谈她喜欢和擅长的事情,发觉自己对于家人的价值意义,激发其内部的积极信念和挖掘其外部的可用资源,小舞认知中“我是一无是处的”、“只有考上好大学,家里人才觉得我是有价值的”这些以偏概全的不合理信念得到调整。
我:“你这次选择作弊,是因为你迫切的希望自己能够通过高考取得好成绩来让爸爸妈妈觉得有颜面,可以给大家一个交代,可以成为弟弟的榜样是吗?”
小舞点点头说:“是的,如果还是考不好,我这两年的复读就是一个笑话。我不就是个浪费钱浪费时间的笨蛋吗?”
我:“你觉得有哪些人会笑话你?”
小舞说:“我们家亲戚朋友,还有我以前的同学。但是现在,我考试作弊记0分,这成了一个更大的笑话,而且会是一个污点跟随我一辈子,永远都无法摆脱。”
我:“你试着回忆一下,以前你身边有没有朋友做过很丢脸的事情,或者发生过很糟糕的事情?”
小舞想了一会儿说:“上初中的时候,有个同学喜欢偷东西,有一次被门口文具店老板抓住了送到学校来,学校在大会上批评了他,还记过了。我们班同学那段时间都不跟他玩,还喊他小偷。当时我觉得如果我是他,我都会活不下去了。”
我:“那大家排挤他,议论他持续了多久?”
小舞:“大概有一个多月吧。后来要期中考试了,大家都各自顾着学习了,再后来我们班有一对谈恋爱的同学公开了关系,我们都去八卦他们两个人了。”
我:“所以,这样看来,对于同学或朋友这种关系层面的人来说,对于任何一个人一件事的关注时间都不会持续太久啊。你觉得别人真的会有时间和精力来那么关注你,嘲笑你一辈子吗?”
小舞若有所思,说:“其实也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关注我。”
我:“对呀,知道这件事的人本来就不会很多,家人和朋友更不会故意提及这件事情来刺伤你。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往后的交际圈跟现在又会不一样,这件事情会慢慢淡化。即使是最亲密的家人,他们也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自己觉得耿耿于怀目光聚焦的点,也许早就被时间和空间冲淡了。”
通过对身边其他人负性事件的类比,以及大家对于其他人的关注时间和强度特点的探讨,对小舞进行“去中心化”引导,这个年龄的学生很容易产生“自己的遭遇是独一无二的”“自己的事情是受到广泛关注和议论的”等想法。降低小舞的这种认知,让她对于考试作弊被抓这件事不要钻牛角尖。
(四)得到承诺,寻找合力
我:“小舞,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小舞:“跟您聊了一下,我感觉好多了。我就是不知道现在怎么面对我爸妈,他们现在很难过也很失望。”
我:“先不要想那么多,今天你们都很累了,状态也不好。先回去吃晚饭然后睡觉,好好休息一下,才有力气讨论后面的打算。”
小舞:“是呀,我弟弟还一个人在家等我们呢。”
我:“小舞,我等一下也会跟你的父母沟通一下你的情况,跟他们谈谈你的想法。你能答应我回去之后不做出自残自伤的事情吗?如果你有这样的想法,一定先跟我联系,不要冲动行事,可以吗?”
小舞郑重的点点头。
随后,我找到小舞的爸爸妈妈,分别开导了其父母。跟他们沟通了小舞的状态,希望他们能够停止对女儿的责骂,一切以她的身心健康为重。作为成年人,给她正确和开放性的引导,不要继续把她往思维的死胡同里面逼。同时,给她的父母指导了几个简单的亲子沟通要点。也把情况跟送考老师做了反馈,希望复读学校能够保护小舞的隐私,同时密切关注小舞的心理变化,从老师的层面进行正面的引导。
四、案例反思
在遭遇重大负性事件的时候,人容易出现极端情绪或者认知“窄化”,继而做出自残自伤或轻生的举动,需要专业人士进行危机干预,帮助其退出思维的“死胡同”。在这次的危机干预中,我总结了以下几点心得:
1.离开创伤环境。当我想办法将危机干预对象带离负性事件发生的地点,到了环境比较温馨的心理辅导室之后,她的情绪状态有了明显改观;
2.建立信任关系。通过共情的方法,用言语、肢体动作让危机干预对象感受到被理解、被关心,愿意跟辅导者建立信任关系,是危机干预得以开展的前提;
3.聚焦核心问题。通过倾听和提问,迅速锁定危机干预对象的极端情绪来源和原因是什么,锁定问题的关键点,才能决定用什么方法和技术开展干预;
4.寻求可用资源。通过和危机干预对象及其身边的人交流沟通,一方面找到其自身内心的积极力量并激发它,另一方面,危机干预仅靠辅导者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必须与其家人朋友或重要他人形成合力,共同干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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