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爸爸打出来的

 【案例】

小意，内向，从不惹事；作业认真，正确率高，成绩优良。但继上个单元只考了80多分后，整个人完全不对头了：上课低垂着脑袋，作业字迹也潦草起来；课间也愁眉紧锁，而且有意回避我的眼神。这孩子究竟怎么了？

我把他请到了我办公室。可没想到，我才一句玩笑话“常胜将军吃不起败仗啊？”他就立刻眼圈发红：“还不是叫我爸爸给打出来的！他总是这样对我！考不好就打！”然后扭头走到了窗口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下意识地望向窗台的高度，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能扯了几张纸巾递给他，然后默默地陪着他。

沉默中，看见了摆在办公室醒目处的他教师节送给我的贺卡：

那是一张手作贺卡，立体的结构，精美的图画，温馨的祝福语。9月头还是新接班不久，我以为是哪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子送的。当得知此作品出自高高壮壮的大男孩小意时，我是意外而欢喜。而此刻，再看向那张贺卡，我却多了很多担忧：细腻敏感的男孩子，因分数而屡遭遇家暴，情绪易失控……我不敢想下去，只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策略】

冰山理论告诉我：小意父亲家暴的行为，小意剧烈的情绪反应，就像冰山露出海平面的部分，而追根求源，探索隐藏于水底的八分之七，才能找到问题背后的真正成因，才能“对症下药”，真正帮到小意。

一、充分准备，追根求源

我找了前任和现任班主任及任课老师后发现：

第一，家教甚严。学习由父亲管，考不好会挨揍；平时作业正确率很高，但考试经常发挥失常。第二，母爱缺位。母亲是全职太太，主要负责照顾小意仅2岁的小弟弟，基本不过问小意的学习。第三，苛求完美又内向自卑。很少主动回答问题，除非答案完美；课间常独自在座位上做作业或看课外书，很少与同学攀谈游戏。

看似乱象丛生，但细细梳理不难发现，“家暴”、“自卑”是当前最需要解决的两大问题。

严重的“家暴”问题，我之前很少接触。意识到自身在这方面缺乏经验后，我上网搜索，翻阅书籍，收藏、打印、记录……做了很多功课。

与此同时，我还把前任现任老师们给予小意的积极评价一一记录下来，并将其日常作业的优秀表现拍照存档，又悄悄用手机拍摄下孩子课间认真阅读的镜头。

二、艺术对话，拉近距离

在自觉准备充分后，我加了小意爸爸微信，向他展示了小意日常学习生活的照片、视频，以及老师们对小意的评价语。我告诉他，老师们有多么喜欢小意，他有多么懂事，感慨他一定投入了大量心血，才把孩子培养得这么优秀。

我这番话让他意外又激动，当即给我打来电话，跟我大倒苦水：他一个人养活一家四口人的不容易，当年几分之差中考失利带来的半生遗憾，对孩子的高期望值，还絮絮叨叨了很多家庭琐事。

我惊觉：这是一位背负着多大压力的父亲啊！问题的复杂超过我的想象，电话中三言两语无法说清。于是我再次肯定了他的付出，并约他得空来我办公室坐坐，表示想和他多聊一些孩子的教育问题。

搁下电话，我择优将收藏的有关家暴的文章发送到了朋友圈。与其说教，不如影响。这些文章，或许会引发他的一些思考，或许能为下一步面谈做好心理建设。

果不出所料，只第二天，他便在接娃时间来到了我的办公室。这一次，我没有再兜圈子，直接跟他描述小意那天的言行，同时表示了我的担忧。

小意爸爸却并不惊讶，他说自己也有这样的担忧，每次打完孩子他都后怕，为此还给特地给小意的房间安装了防盗窗。但不打，又无其他办法。我听得心惊肉跳，连忙宽慰他：孩子目前问题还不严重，只要家校合力，就一定能有所改善。

三、真诚探讨，观念纠偏

我首先跟他交流了两点想法：

1.跟过去的自己和解，不让孩子替自己圆梦

小杨爸爸耿耿于怀自己当年中考的失利，自责当初自己的年少不懂事，即便他今天已经是一家服装厂的行政管理。他希望儿子不会重蹈他的覆辙，便非常严格地要求小意，考不好就揍，以为这样就能让孩子努力上进。

我问他：“你在羡慕同学中做大老板做公务员的人的同时，你知不知道，你的厂子里有多少员工会羡慕你的管理者岗位？”我建议他去思考，如何与过去的自己和解，并认可自己当下的努力。我告诉他：每个孩子都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父辈不能把自己的梦想寄托于孩子身上，逼着孩子去变优秀，让孩子活成自己的翻版。这对孩子是不公平的！

2.蹲下身来看孩子，读懂孩子真正的需要

我跟小意爸爸交流：我很欣赏他为小意的将来作了长远规划，诚然，明晰的人生规划的确影响着人生的走向。但最佳计划，从来不是最有价值那个，而是最有可能实现那个。与其擅自做主替孩子规划好人生，不如蹲下身来听听孩子的想法，和孩子一起制定他乐意接受并为之努力的目标。

三、指导方法

这个爱子心切的大男人像个孩子样对我说：“老师，我也不想打孩子啊！可是不打我也没别的办法啊！你教教我，究竟该怎么管他？我听你的！你咋说，我就咋做！”

1.增强孩子自我肯定的能力

针对小意的自卑，我宽慰意爸爸：其实人人都自卑。适度自卑其实能帮助人准确定位自我，驱动人不断进取、超越自我。所以我们目前只须稍稍调整一下小意的心理状态，增强小意自我肯定的能力。

①设一本《功劳簿》

每天由孩子记录自己的闪光点。告诉孩子：“功劳”并非丰功伟绩，任何点滴小小的进步，以及为进步而做出的努力，都值得记录并珍藏。

每天由父母对孩子的闪光点进行书面点评表扬。表扬内容必须具体，要讲清棒在哪里，如“你今天的作业字迹比昨天端正！”

表扬必须父母都参与：小意受困于父亲的苛刻，因此父亲真诚而有力量的表扬便是卸下小意心理包袱的一剂良药；而小意母亲一直缺席小意的学习生活，引母亲积极关注和温柔支持，对于男孩子来说，无疑是自信心树立的最好助推器。

②搭几个展示台

小意的写作水平很高，每回被评为范文他都很激动，并常常流连于班级展示栏前。这不正是小意的心理能量源吗？我和意爸爸商量，能否让“习作高手”这份荣誉感充分激发小意的自信心：

第一，家中布置一个作文展示台。接下来凡是被当作范文的习作，我都会替小意多打印一份，请小意爸爸亲自为儿子贴入展示台，让小意在家中也时时能自我感觉良好。

第二，家长朋友圈晒作文。不吝美词地在朋友圈晒小意的作文，借用亲友的点赞和评语的力量，帮助小意认清自己的优势力量，逐步调整对自我的认知状态。

第三，私人订制作文集。利用空余时间，整理出小意近几年优秀习作的电子稿，交由我写上评语，打印装订成册，在班级展出。

2.帮助孩子摆脱考试焦虑

我跟意爸交流，考试焦虑按程度可以分“苗头或征兆”、“典型现象”、“形成心理定式”等几个从低到高的等级，而小意目前还在初级阶段，所有问题并不严重。小意的考试焦虑，并非因为能力不足，而是亲因性和心因性的，即更多源自于家长的过度焦虑和孩子恐惧失败恐惧被打的心理状态。因此，从家长层面，我建议小意爸爸作两点努力：

①解除关系

这里的“解除关系”，是指解除小意爸爸对小意过高的分数要求。我引导意爸爸认识到：所谓考试焦虑，其实是孩子对关系的焦虑，真正让小意担心的不是考试本身，而是担心因为没有达到预期目标，就会得不到父母的认可，得不到父母的爱，只会招致暴力。

所以意爸爸当务之急是无条件接纳孩子在分数上的起起落落，理性看待分数。特别对于小意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人生道路才刚刚开始，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家长关注孩子的身体健康、健全心智、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努力精进的行为习惯，比起单纯关注成绩，无疑要更加科学、更加有意义和重要得多。

②学会“伪装”

意爸爸问我：“大道理懂，小情绪难以自控，怎么办？”我回答他：“装！再焦虑也要伪装成云淡风轻！”

情绪是会传染的，焦虑更是。特别是在关系亲密的人之间，焦虑情绪的传染性更强。考试前父母表现得很焦虑，很在意考试分数，那么深爱父母的孩子感受到了父母的焦虑，就也会跟着着急不安起来，也会特别在意分数，特别害怕失败。我给意爸爸解释耶基斯-多德森定律——倒U型曲线的动机强度和工作效率的关系，要求意爸爸一定要在考前掩藏好自己的焦虑情绪，切忌对小意进行千叮咛万嘱咐的“考前嘱托”，尽量避而不谈与考试有关的话题，实在忍不住时，脱口而出的也要是“尽力就好”之类的积极暗示语言。拿到分数，无论结果如何，理性分析、多多鼓励、杜绝埋怨。

3.进行家庭教育主题学习

意爸爸是个深受中国传统观念影响的典型农村父亲形象——深信“棍棒底下出孝子”。而除开此家教理念，再谈别的育儿经，他就无计可施了。而仅凭借学校方面施加的影响，毕竟是杯水车薪，远水难解近火。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我跟意爸爸讲述了自己在家庭教育中遭遇的多次“滑铁卢”，坦言自己也一直在问题中摸索前行，引导他从积极的角度看待问题，将孩子的问题看成孩子和家长最好的成长机会。并把自己受益良多的家教书籍和网络视听链接发给他，建议他在陪伴孩子作业的时候也进行一些学习，和孩子共同成长。

三、心理矫正，扭转认知

认知心理学派研究认为，个体消极与错误的认知机制是导致自卑的最核心因素。因此，在指导小意爸爸改变家教方式的同时，我也尝试从心理学角度寻求突破点，通过一定的心理纠偏，帮助小意扭转错误认知模式。

1.日常“微辅导”：引导“自我关怀”

“自我关怀”理论由美国德克萨斯大学的奈弗教授提出，指像对待自己的好朋友一样对待自己。自卑的人往往对自己过于苛责。小意就是如此，常常因课上一个题目回答得不完美，或者课间被老师批评了一句，就一脸气呼呼，有时甚至不住敲自己的脑袋。我便一次次找他聊天，一次次引导他思考：刚才课堂上，如果是你的好朋友回答错了问题，你会对他说什么？如果是你的好朋友被老师批评了，你会对他说什么？希望通过这样的训练帮助他学会宽容自己、鼓励自己、悦纳自己。

2.召开“微班会”：开展同伴教育

其实对于家长普遍缺乏先进家教理念的农村孩子来说，挨揍是家常便饭。而对于五年级的孩子来说，同伴教育的力量已经不容小觑，我为何不借用集体的力量，来对小意实施影响呢？

利用晨读时间，我将自己的困惑暴露给全体学生——

师：我儿子总是很淘气，有时我会揍他。但每次打完我就自责，觉得自己不是个好母亲。你们怎么看？

生1：老师，你是为了你儿子好！等他长大了，他一定会明白你的良苦用心！

生2：老师，其实你再揍你儿子，他也不会真的生你气。我就是这样的。

生3：原来老师的儿子也会挨揍啊！（引来一片笑声……）

师：那你们挨过父母的揍吗？挨过的举手！

（小手林立）

师：挨揍之后你们心里会有些什么想法？

（学生纷纷表示理解父母，表示如果自己乖一点，父母也不会这样做……）

师：那有一天，当你做了父母，你会揍你的孩子吗？

（学生各抒己见，综合意见是：视情况而定，君子动口不动手，该出手时就出手。）

我笑岔气，娃娃们目前对于挨揍的三观还是相当正的。再看看小意，全程沉默，只听不说。但我深信，全班几乎人人都挨揍的现象，一定能让他从“我真惨”的心理状态中解脱出来。而大家乐观面对挨揍的言行，也一定会让他从积极的角度去看待老父亲的良苦用心。

3.系统“微训练”：驳斥不合理信念

情绪ABC理论认为：情绪困惑是由于人常有的一些不合理的信念。而小意的过分自卑，很大程度来自他长期以来习惯性地在遭遇各种事件之后产生的不合理信念。

我将情绪ABC理论进行了简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举例，将不合理信念的后果展示给小意看：

事件	看法和信念	情绪和行为
儿子没有完成作业	这个孩子简直太懒了！	非常生气！揍了他一顿！儿子哭得不肯吃饭。鸡飞狗跳两败俱伤。
	也许是他真的有题目不会做吧？	耐心地讲解，和风细雨地教育。儿子认认真真完成作业。母慈子孝一派祥和。

他看完之后，眼角带着笑。聪明如他，我知道他是在笑我也有失控的时候。我告诉他：“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不合理信念就是这样把你的孙老师拉进了地狱里！你可不要犯像我这样的傻呀！”

我将表格打印出来送给他。要求他再遇到困惑的时候，将自己的思绪和行为写下来，与我来交流。我说：“我也常在教育孩子的时候不够理性。你也有时面对学习问题不够理性。我们相互帮助，一起改变自己的不合理信念吧！”他笑着点头答应了。

 

当我敲击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期末检测的成绩已经出来。五年级的小意，语数英科都在90以上，其中数学还是满分。虽不算班里最顶尖的，但总分已稳列班级前五。我第一时间给意爸爸打去电话，盛赞他这段时间科学高效的家庭教育。电话里，他嘿嘿地笑出了声。我能想象这个急性子爸爸此刻会是怎样如释重负的表情。我跟他说：“记得好好奖励孩子，也好好奖励你们夫妻俩自己哦！下个学期，我们一起，继续为孩子的美好明天而努力！”他连声说感谢。

其实我真的比小意爸爸还开心，不仅因为分数，更因为小意后来慢慢多起来的上课发言，和课间偶尔开始和同学聊天玩耍。但我也深知，教育是慢的艺术，仅凭几次谈话和一些辅导，是很难真正根除一个问题的。好在我有足够的耐心，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陪着小意，和他的父母，一起慢慢来，一起慢慢成长。与此同时，我内心也一直深深感恩：在改变孩子，改变家长的同时，我自己也在被家长和孩子改变着。包括家校沟通、师生沟通技巧的提升，和自己家教理念的改进等等。如此温暖作伴，一起面对问题，剖析问题，解决问题，一起在问题中成长，这就是做教师最简单又最幸福的快乐！